生而无奈
毛德静
一
这是一栋破旧的应该退休的居民楼,向上望去黑压压的窗户上挂满了清洗过的衣物,似乎要将这栋脆弱的楼房压垮。昏暗的楼道阴冷而狭窄,被时间熏染成黄黑色的墙皮破裂松动,楼道里四处散落着零食包装袋,布满锈迹的栏杆早已不复光滑变得凹凸不平,只有仅存的几根柱子艰难的支撑着身躯。楼道转角处陈年积压的黑水散发着臭水沟的气味,小心的避过下楼的一群小孩,踩踏水坑溅起的污水飞进了干净的黑色西服里,后背不可避免的触碰上了锈迹斑斑的栏杆,随手拍了两下后背继续上楼。尽量向稍微干净的地方落脚,黑色的皮鞋仍旧染上了异色,想起递交上去的辞职信,他索性放开了拘谨随意迈步。他算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但任何人对于重复了三年的工作都会感到厌倦,所以也无怪乎他要选择辞职,如今他只需做完这最后一个月便可以离开那机器一样的生活。
脚步停在501的门前,他在身上摸索着钥匙。几大包黑色的垃圾堆放在门边的角落里,发黄的污水四散开来,几只大头绿眼的苍蝇在上面流连不去,在黄绿色的臭气向他袭来之前沉旧的大门向里拉开。
“退开一点,我开门。”站在屋中的中年妇女抬眉瞟了他一眼,上前推开了布满锈迹的防盗门,将手中的一大袋垃圾扔到角落的那堆垃圾里,黑黄色的双手在油腻的围裙上随意揩了揩便向屋里走去。“进来把门带上。”
狭窄拥挤的屋内被灰色的烟雾笼罩,中年妇女在隔间的小厨房里忙碌,“笃笃笃......”菜刀撞击木板的声音在空气中跳跃,左边靠近窗户的沙发上靠着一名头发花白中年男子,男子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眯着眼镜后面的深凹进去的老花眼仔细的阅读着,嘴里小小的金铜色烟杆不断制造着呛鼻的烟雾。
“回来了。”
“嗯。”
“回房去收拾一下,准备吃饭了。”
“嗯。”
卧室很黑,他摸着门边的墙壁打开开关,亮白色的灯光洒满室内,他进来反手关上门顺手落了锁,三步做两步走到床边瘫在了床上。
粉刷的墙顶已经开始浸水发霉,大块大块的黑色霉迹像是开在灰白色旧布上的花朵。墙壁的角落结了一兜厚厚的灰扑扑的蜘蛛网,一层一层的上面挂满了各种虫子的干瘪的尸体,似待售的商品一般琳琅满目。白炽灯亮得有些刺眼,他不是很喜欢这样亮眼的光,但他快要升上高三的弟弟需要明亮的环境,父母那里没得商量他也只好将就。躺了一会儿后,起身来到外墙边,厚重的黑布将窗户掩的严严实实,伸手扒开黑布露出一丝缝隙向外看去。从来不曾明亮透澈过的灰色天空,像山岭一般高低错落的大厦铺满了视野范围内的土地,远方天际处的大厦顶端天空铺着一大片橘红的色彩。看着那处橘红他忽然想起了女友黄色的头发,记得上次见面还是一头黑发而昨天见面已经变成了黄色,他不喜欢这个颜色,也许是昨天女友顶着这头黄发让他去参加明晚的同学聚会。他不喜欢那种场合,一大群人在一起闹哄哄的,他的性格一直这样没咋变过,虽然以前没有如今这么沉默但也好不到哪去,在学校里除了同寝室的室友班上他认识的人不超过五个,也没多少人认识他,同学聚会去了也没意思,他宁愿待在家里,大学时的室友发来邀请的时候他装作没看见的没有理会,但女友的要求他却不好拒绝。想到此处,他有些烦躁的甩了甩头。
“嗡~”手机的震动声拉回了他的思绪,走回床边拿起手机打开,黄色的猫咪头像不停地闪烁着,是女友发来的信息——
“亲爱的,下班了吗?晚上我们出来吃饭吧,我们都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八点半老地方等你哦。”
想了想,最近自己和女友也有些日子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还是去吧。
“嗯,好。”
夜晚的霓虹灯将城市照耀的犹如白昼,小吃街内人挤人正是热闹的时候,周围的人或成双结对或三两成群,他一个人走在其中便也显得有些孤单。在靠近江边的地方他看到了女友,她和旁边的人聊天笑得十分开怀,看到他来了便站起来向他招手。
“季云,你最近都在干嘛啊,都好久没有主动联系我了,如果不是我叫你出来你是不是准备就不联系我啦。”女友抱着他的臂膀将他带到桌边坐下,有些不满的摇了摇他的手臂。
“没有,最近公司的事情比较多而已,而且我们昨天不是才见过面吗?”他想到昨天说的同学聚会心里忽然生了些许烦躁,语气有些不耐。
“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了。季云,我们是来约会的,不谈那些烦心事了。”女友见他有些不耐,便岔开了话题,顺便将一盘糯米粑放在了他的面前。“喏,这是你最喜欢的,吃吧,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这个。”
是啊,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这个呢?每次吃这个他想会起奶奶,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的那些快乐的有些不真实的生活。
“是因为……”他正要开口,女友便塞了一个糯米粑在他嘴里,他下意识地嚼了几下。
“噗哈哈,你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女友看见他这个呆呆的样子一下就乐了,“知道是因为你奶奶,每次都问你这个问题,你每次都会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真是,你呀!”女友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他只是安静的低下头解决盘中香甜的糯米粑。他只是想让自己记得奶奶罢了,想要多一个人记得奶奶,记得那个在乡村孤独的等待了许多年的老人。
二
他与奶奶有记忆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八岁。
八岁那年,母亲怀上了弟弟,不方便照顾他,他刚过八岁生日就被送去了乡下的奶奶家。
去的那天是个下雨天,一路走来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一脚下去新买的鞋子瞬间就被泥浆糊满了,道路上还遗落着些牛羊的粪便,他心里登时就对这个地方升起一丝排斥。乡下的房屋都是泥黄色的土泥墙壁,屋顶是黑色的瓦片层层堆叠的,像一本倒铺着的打开的书。它们不像城市的房子一样阅兵似的整齐的排列在道路两旁,乡下的房子大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或者新建的房子也是要看风水的。就像山间的湖泊一样零星分布着,由细细的羊肠小道连接着彼此。往往在山的这面有一家人,山的那一面又有一家人,再又要隔很远才会出现另一户人家。虽说是一个村落,却占了一个城市大小的地。奶奶家的房子就在一座大山旁边的小山包上,房子很大像一个倒置的凹字,先是一圈围着屋子的阶沿,再前面是低一层的一大块院坝,边沿是一排花花草草,炊烟在雨中冉冉升起被细雨打湿,仿佛世外桃源一般静谧美好。身旁的父亲拉着他就上了右边的阶沿,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巴抖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向屋内开口——
“妈,在弄饭啊”。
“呀!季林你们来哒啊!啥么这哈儿才来唛(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等你们紧到不来就先弄菜了(我等你们半天不来就先做菜了),你们先进来烤哈儿火,把身上烤干咯,免得感冒哒。”缠绕着惊喜的声音从旁边半敞开的木门内传出来,同时传来的还有滋滋的油沸声,丝丝甜甜的香气顺着门飘出来,他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一边任由父亲扫落自己身上的水珠,一边痴着脑袋从父亲挡住的缝隙里使劲往门里面瞅,冷不防父亲往屋里一让,他一个踉跄差点儿就扑在了地上。“哟!小心点嘛,看到起招呼跶哒(看到小心跌倒了),季云啊,快进来快进来,来奶奶看哈!”
好丑!这是季云对奶奶的第一印象。站在柴火灶后面的中年女人围着灰麻麻的围裙,矮小瘦弱身躯被灶台挡住了一半,一边向他迎来一边将手在围裙上反复的搓了又搓,脸上的褶子都笑得堆起来了。
“季云,叫奶奶”,父亲踢着脚向着灶火边走去,扫掉矮脚凳子上的柴火灰,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奶奶。”
“唉——季云真乖,都长这么大了,”黑黝黝的手在他的身上这摸摸那捏捏,又把他转过来转过去的看,他有些不适的闪躲着那双手。
“季云啊,这是你第一次见奶奶吧,你小的时候奶奶还抱过你呢。当时你还才出生,只有这么点儿大,像个红萝卜似的,全身都红彤彤的。那时候你还特别爱哭,每天夜里都不让人睡觉。一转眼就过了这么久了啊,这下都长内么大了(这下都长这么大了),你说你们这些年也不晓得带他回来看哈”。他被那双手牵到火前,按坐在擦拭过的矮脚凳上。意外的,那双手并不像看着的那么油腻,反而十分干燥温暖。
“妈,这次季云就在您这待一段时间,等我们那边安定了好了再来接他。”父亲盯着前方的灶火,拿起手边的干树枝折断了放进火里,火苗一下窜的老高,树枝发出“噼里,噼里”的声音。
没有理会身后的人高兴得答应的话语,季云只是盯着那一汪大火依旧沉默。第二天凌晨父亲就摸黑离开了,他站在阶沿上,看着手电筒照出的父亲模糊的身影在弯弯拐拐的小道上左闪右闪,最后被远处山的缺口吞噬。他并没有像同龄人一样的哭着闹着不许父亲离开,他知道父亲不会因为自己哭闹就留下来或者带自己回去,所以他只是沉默的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身边的人将他半搂在怀里,温热的手在他的头顶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紧紧地攥住身边人的衣服,将头整个埋入她的怀中。
“奶奶,奶奶……”
“唉——奶奶在,奶奶在这呢,季云乖哦,奶奶在这。”
风不知什么时候又起了,从这头吹过又从那头回来,呜呜的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那之后过了一年又一年,奶奶家门前的梨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七载时光匆匆而过。他也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漠然,以至于终于等到父亲来接自己的那一天竟会觉得那般不真实。
那是一个艳阳天,农村那时正是农忙时节,种田多的人户收获自然也就很多,自家忙不过来的就会请村里的人里去帮忙,供一顿好饭好酒以作答谢。那天是二伯家请帮忙,奶奶自然是去了田里帮忙收割,季云也和一帮玩伴在田里帮忙。当嫂嫂来告诉他他父亲来了的时候,他正在把一大抱稻子往田边抱去,听了之后很奇怪就是觉得不真实,他站在阳光下的稻田里看着远处嫂嫂的模糊身影,想也许是幻听就继续抱着稻子走了。当被拉住的时候是有些难以置信的,无意识的跟着嫂嫂向二伯家跑去,前面的人絮絮叨叨的跟他说着他父亲先是去了奶奶家里,看见家里没人才又找到二伯家里的,现在在二伯家里坐着。一路急奔,他站在父亲面前时已是大汗淋漓,大堂上坐着的是他的父亲,漆黑的脸,深凹的眼睛,浓黑的眉毛,厚厚的嘴唇,这张脸与记忆中的模糊五官相重合,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变了什么。
“季云啊,长大了啊,这些年没来接你的原因你奶奶给你说过了吧,现在家里已经安定好了,今天在这里留一晚上,收拾一下明天就跟我回去吧。”是啊,这是他的父亲,但也只是父亲,夏日的阳光是炙热的恨不能让阳光钻进人的血液里,大堂里阴凉舒适,偶尔一阵穿堂风吹过带走令人窒息的炎热,季云站在往日喜欢的风口,却只觉得今日的风似乎从高山吹来一般,太过冷了些。
三
季云和女友吃完饭之后又沿着江边的小道走了一段时间,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了,打开门迎接他的是一室寂静,银灰色的月光铺展在屋内,将黑暗融化了一大块。老迈的电视机在黑暗中沉睡,只有头顶的接收器还在不甘寂寞的闪着红光,估计是在为白天工作累了的电视机制造梦境。桌上的碗具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银光,打开冰箱找出一罐啤酒将肉菜混合的异味嘭的关在门内。打开卧室的门,他并没有打开屋内的灯,而是借着手机的微弱光芒走到窗边,唰的一声拉开了厚重的帘布,让月光走进来,就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下酒。
夜晚看城市看的不是它的真实外貌,而是它的模糊轮廓,由无数的灯光组成,就像一幅西方油般画浓墨重彩,又似女孩脸上厚厚的精致妆容,于夜色中令无数人沉醉在它的怀中。酒吧的摇滚乐,咖啡厅的抒情歌曲,夜市中人们依旧火热的喧嚣,办公楼中敲击键盘的“嗯嗯”声,汽车“滴滴”的鸣笛声,都于灯火中交糅成一曲彩色的城市交响乐,在城市上方的天空中徘徊。但那些都被拘束在城市中心,在这个地方只有浓重的静谧,夜晚这栋破旧的楼房给予他的,只有隔壁时不时传来的争吵,碗具破碎的声音在夜晚清晰可闻。“咔”,季云将手上捏扁的啤酒罐扔进角落的垃圾桶,拉上窗帘重新将房间埋入黑暗,将自己也交给黑暗。
这个夜晚季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已经许久未见的人。
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田地里的庄稼都恹恹的蜷着身子,十三岁的季云站在院坝边沿心不在焉的给盆里的花儿浇着水,不时抬头望望远处的垭口。上个月父亲来了电话,说是会在自己生日那天回来顺便接他回去,奶奶家里没有电话,所以都是先打到刘爷爷家里,然后叫他们到那里去接电话,五年来皆是如此。虽说奶奶家的确很好,但是这抵不过季云想要回家的心,所以季云选择性的忽视了奶奶的那一丝伤心。今天就是他的生日,奶奶一大早就起床去了几公里外的镇上,为他买一些吃的顺便去接父亲。他想着父亲到了他应该说些什么,五年不见父亲会不会变了样子,父亲还认不认得到自己,又想着母亲是不是也会很高兴他的回家,没有见过面的弟弟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村里王伯伯家的小孩一样淘气爱哭。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在他的胡思乱想中悄然过去,太阳在头顶上卖力的发光,照得他头晕眼花,但他就是不愿意进屋,他想第一时间看见父亲。许久,垭口上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他使劲的眨了眨眼睛,矮矮的身影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这是奶奶!他急忙向着奶奶跑去,一边伸长着脖子向奶奶身后望去。
“奶奶!”
“唉,这么大太阳你咋不回屋里躲一哈儿?”奶奶摸了摸季云的头发“你看嘛,都晒得这么烫了,快回屋里去。”说着就推着他向前走去。
“奶奶,你……”他有些踌躇着,视线不断地越过奶奶向后面看去,看着奶奶背后空空的小路,他不由得有些失望。
“哦,云云啊,你老汉儿今天不得来了。说是你弟娃儿生病哒,你妈一个人搞不过来,他要在那照到起(他要在那照顾着)。没得事的,你弟娃儿病好了他就来了哈,莫着急哒。”奶奶说着摸了摸他的头,“云云又长高啦,再过几年奶奶就摸不到你的头了哦。”
烈日下他看着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浊黄的汗水顺着发鬓两端淌下来,一些银丝藏在发丝中却在阳光下无所遁形,被背上的重量压得弯曲的腰背几乎与他齐平了,他又看了看奶奶背后“干净”的小路,转身从奶奶的背篓里拿起两袋东西,“奶奶,我们回去吧,我想吃奶奶做的糯米粑了。”
“要得要得,奶奶今天就专门给我的乖云云买了糯米,回去奶奶就给云云做哈。”
季云从梦中醒来,睁大眼望着黑漆漆的墙顶发呆,想起梦中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十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因为弟弟生病没有去接他,十四岁那年因为工作走不开没有去接他,十五岁那年父亲终于去了,但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只有对奶奶的不舍。七年时间他已将那个有着奶奶的山间小屋当成了自己的家,七年的时间也足以一个新生儿取代他在家中的存在,回到那个一直期望回到的家,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如此格格不入。他又想起那个一直在等他的奶奶,走的时候他说长大了会经常回去看她,不让她孤单一个人。但十年过去了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去看过她,或许是因为愧疚吧。季云想着这次交接好工作了正好回去看看吧,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
第二天季云依旧一大早就去了公司,虽说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但还是要遵守公司的规章的。地铁上拥挤沉闷,急着上班的人都是匆匆忙忙的挤上来,又匆匆忙忙的挤下去,没有交流没有笑容,就像是一群僵尸挤在上面,这种氛围让他不禁想起了家里。公司是有轮休制度的,他不去公司的时候,没有季麟在只有他和父母三个人的家,格外的沉闷压抑,各自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不交流不说话,就像待在封闭的电梯里一样,这使他破天荒的有些怀念在公司的时间,每次都是这种感觉促使他拿起公文包出了门,三年来他的休息时间从未在家里待过。
站在公司外,透过玻璃门看着里面的员工各自忙碌着,络绎不绝的敲击键盘的声音隔着门都让人感觉头皮发麻,这是他工作了三年的地方。但同事里面还是有他不认识的,大多是只知道姓什么其他一无所知,这于他却也是一种幸运吧,离开了也不会影响到自己。
“季云?你站在门口干什么,走走,快进去!快进去!”留着板寸头的青年奇怪的看着站在门外的季云,将右手的一大把资料换到左手,拉着季云的手臂就往里面走去,“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要来就早点嘛,都已经这个时间点了,等下小心老雕找你去谈心哦!哎,说真的,你竟然会迟到这可是头一次啊,太阳怕是从西边出来了吧……”
季云任由青年将他拉着走,没有打断青年明显亢奋的话语,穿过狭窄的过道距离经理办公室三个位子的地方就是他的座位。青年将文件丢在对面的桌上,趴着隔板直直的望着他,显然对此十分好奇。
“我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了。”淡淡的甩出一句,他放下公文包打开,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东西。
“啊!唔!”青年显然没有他那样的淡定,竟失手滑下了隔板,将下颚磕了个实打实,瞬间捂着下巴痛得弯下腰去。却还是顽强的扯着季云的衣袖吱吱呜呜的急切的要表达着什么。
“放开,我要收拾东西,别捣乱。”他弯下腰拿出桌下的文件盒顺手扯出了自己的衣袖。
“为什么啊?干得好好的。”
他垂着头仔细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昨天走得潇洒什么也没有整理,并不理会青年的疑问。
“季云,季云?”
“没什么,就是忽然厌倦了,不想干了。”他无奈的回了一句,希望耳边这个聒噪的声音能够停止。
“厌倦?天,我不是幻听了吧!进公司三年你可是从不迟到也不早退,从不缺旷也不请假,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机器人呢,今天你忽然跟我说你厌倦了,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吧。是不是有什么事啊?你说出来兄弟帮你!”青年瞬间挺直了背,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他,
“真的没什么,我也想要休息一段时间,”他转头看着青年说道,“对了,后面有人在叫你,估计是工作,你快去吧。”
“啊?是小李子。”青年转头看了一眼,“那我去工作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一定要说啊,能帮的我一定会帮的。”说着拿起桌上的文件就向后面走去,又像忘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哎,对了,今晚在暗夜聚会你去不去,我记得你好像有点喜欢那里的酒。”
“这次不去了,今天有约。”
青年明了的哦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知道青年想的肯定跟自己不是一个意思却也懒得解释。看着青年的背影,季云想这个人要是别拿这么多时间来八卦,而是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以他的能力估计早就升职了吧,不过跟他说了估计也不会有用。收回思绪,拿起整理好的文件起身,自己也要开始工作了,进入倒计时了呢。
四
七点属于夜晚的时间正式拉开序幕。已经入秋了,但夏日的炎热依旧滞留在此,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季云站在一棵行道树下,将自己藏匿在阴影之中,马路对面就是今晚的聚会地点,“暗夜”两个红色大字让人想忽视都难。他看着手机上女友几分钟前发来的信息,清楚地标注了从公司到这里的路线还有照片,觉得十分钟前自己发去的找不到地方以此拖延时间的借口实在有些烂。近几次同事聚餐女友都正好有事没来,所以不知道他来过暗夜,但也难保同事没有告诉过她,想到此不禁有些头疼。七点在饭店聚餐,他以工作还未完成为由拖了没去,女友对他公司的同事比他自己都熟,要是从同事那知道他是在骗她估计会有一番争吵,他也只好在公司待了这许久,却无法逃过之后的KTV聚会,只得磨磨蹭蹭的挪过来。
站在包厢门前,他谢拒了侍应生开门的动作,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了门。穿脑的魔音让他的脑袋眩晕了一下,刺目的灯光逼退了他向内探寻的视线,包厢里群魔乱舞没有人注意他的到来,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抬步向前眯着眼在人群中寻找着。金黄色的发色在闪耀的彩灯下显然不具备优势,挨个看过去每个人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似是冲印出来的照片中的人物,弓着身子在人群中艰难前行,终于在最里面瞥见了熟悉的轮廓。
“……她手上戴着五个金戒指呢,脖子上也是挂着一大串金链子,打扮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似的,她边上的女的……”
“哈哈,我们办公室那个老处女……”
“嘿,别说,她和季云公司的那个经理挺配的……啊!季云你来了”女友惊讶的转头,看到是他一把就把人拉到了身前,“这么晚才到,早知道你不晓得路我就去你公司接你了。”
他向着女友身边的几个女伴微微点了点头,因为大学的时候和女友是一个寝室的,他还是有一些印象的,见过几面却叫不出名字,无意去想为何她们会在这里,也无意参与她们的谈话,和女友打了招呼便在旁边坐下。红色的酒水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荡漾,轻呡,微微涩然的味道弥漫在嘴里,侵入心脏,仿佛将苦涩提出直接注射在心脏之中。自从第一次喝他便喜欢上了这种味道,不是很舒服的味道却让人迷醉,这让他想起白酒,不同的味道却同样的让人迷醉。
第一次喝白酒是在二伯家里,二伯的儿子清哥结婚,奶奶也被请去了帮忙,那也是他第一次去吃酒。农村的喜事都很隆重,事先四五天就开始准备,一个村的都熟悉且大都沾亲带故的,隔壁村的也是隔着不远,一来便是几个村的人十分热闹。季云一大早就跟着奶奶去了二伯家,先是去礼房挂情,把钱给专门收钱的人,记账的人就会记下你代表的那一家的主事人的名字,在下面写下给的多少钱,然后会有人给你一个巴掌大的礼盒,里面装着大半盒瓜子花生和几颗红红的喜糖。奶奶去了后厨帮忙,他就找了一个地方坐着一边吃糖一边望着人们发呆,因为坐席的人很多需要等,所以要先找地方坐着等这一轮完了再去,一般上一轮还有一两个人在桌上的时候下一轮的人就已经坐上了,帮忙的人把桌上的残羹收走后会端来一大盘零嘴打发等菜的时间,大人就嗑着瓜子聊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小孩子们就拿着米花糖吃得开心。帮忙的人都是最后才会上桌吃饭,奶奶当时怕他饿了就让他先去吃饭,人们这时候吃饭都很讲究速度不会像平时吃饭还说说话,菜上桌如果你不小心走了下神那么留给你的估计也就只有空盘子。饭间会有人来问要不要白酒,因为白酒不是每个人都喝所以不会摆上桌。季云当时坐的旁边便有人要了一杯白酒,清亮亮的好像白水一样,一不留神就拿错了杯子,一杯下肚胃里登时就炸开了锅,嘴里火辣辣的像咬了一嘴的辣椒,感觉整个天地都是倾斜的。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头都是晕乎乎的,听奶奶说当时他就爸爸妈妈的喊,还一直哭一直哭谁也劝不住,后来哭累了就睡着了。到如今他不再是那个一喝就醉,醉了就哭的小孩子了,但却没有再碰过白酒。
昏暗的的包厢里,在彩灯下每个人都是奇形怪状的,就像撕开了平时披着的人皮的妖怪,他觉得有些好笑,却又不知道自己笑些什么。一旁的女友不知道不知道和她们说了什么,都张着大嘴巴哈哈的笑,全不见平日里的矜持模样。身边坐下了两个人,看轮廓有些熟悉,直到其中一个人攀上了他的肩才忽然记起这是大学时的室友。大学毕业便为了生活各奔东西,曾经每天都会见的容颜也渐渐淡出记忆,前几次同学聚会和室友间的聚会都被他各种理由推却了,算起来这还是他们分别后的首次见面。碰了碰杯季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时不时回上一句,奇异是自己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淡然那么抵触,心里还是有些喜悦与感慨的。每个人都有变化,曾经寝室里最胆小最害羞的已经成为了一名出色的人民教师,而那个整天沉迷游戏的家伙也自己开了几家网吧,不再像以前那样终日沉在自己的游戏世界中,还有一个没来的好像是已经结婚了,在家里陪妻子和孩子走不开。听着他们这些年的生活季云没有来由的感到一阵孤独,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它不停的转动,磨掉了原本的一些东西,又让其它的一些东西掺杂了进来。都在改变,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些人,唯独自己没有变,好像被时间遗忘了一般,他就像一颗磨不动的顽石,被时间所遗弃。他们脸上的笑容在季云的眼中被拉长扭曲,成了一个讽刺的弧度,他被嘲笑了?他皱着眉转头拍了拍女友想求证一下,女友疑惑的看着他嘴边尚带着未收的笑容,“他们……”他猛地止住了出口的话语,眉头越皱越紧看着女友嘴角的笑容慢慢拉长,举目看去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把脸朝向了他,嘴边大大的讽刺的笑容填满了他睁大的双目。“季云,季云,季云?”有些焦急的呼唤在他耳边响起,转头对上女友蕴含担心的温暖目光,我没事三个字还未出口又被女友嘴边讽刺的笑容堵在了喉咙里,猛地摇了摇头再看去女友嘴边的弧度终于不见,只是视线却有了些模糊,脑袋也隐隐发胀,眼角扫到桌上歪倒的大堆酒瓶,平静的开口道:“估计是喝得有些多了,正好我还有些事,就不陪你们了,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玩。”他看着边上两个也有些迷糊的室友笑了笑,“我自己打车回去,没事的。”安抚的拍了拍女友的肩膀,止住了女友的脚步,起步的时候摇晃了两下,之后就迈着和平常一般无二的步伐走出了吵闹的包厢。
走出“暗夜”的大门,被街上的冷风一吹本来微晕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索性迈着步子沿着人行道慢慢的摇晃。街上的行人不似白天那般拥挤,都是三三两两的沿着道路散着步,头顶是亮若白昼的天空,消匿了星星与月亮的踪影。路灯下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细小的飞蚊,跟在身后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蜷在脚下,离开路灯影子又耀武扬威的跑在了前面,渐渐的拉长拉远。
季云回到家中,意料之中的漆黑一片。放松了身体借着手机的光亮摇晃着打开卧室的门,床头的一点光亮在开门的瞬间悠的灭掉了,听着房间内明显有些起伏的呼吸声,他拿着手机向床上照去。早上走时平坦整齐的床铺如今邹巴巴地,中间拱起了一大坨,一个黑黑的脑袋探出了被子,“哥?”带着疑问与貌似浓浓的睡意的声音让季云迟钝的意识到今天是季麟回来的日子。
“没事儿,你睡吧。”进门走向墙边的桌柜,将桌上的东西推了推放下公文包,脱下了外套随手放在了公文包上,在衣柜里摸索着换洗的衣物挂在手臂上,挽着衣袖转身向门口走去,拉上门的时候又回身对着不知何时透着微微亮光的棉被说道:“别玩手机了,已经很晚了,小心明天早上起不来。”然后看着被子里的光忽的灭了,接着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哦,他有些失笑的摇头拉上了门。
啪嗒,随着卫生间的灯被关上室内又再次陷入黑暗,借着外面射进的亮光挪到窗户边,也不管依旧在滴水的头发,季云摊开四肢软在沙发上,任由头上的水浸透盖在头上的毛巾然后渗进沙发中。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累,卧室只有几步的距离他也懒得动,只是呆呆的盯着头顶布满陈年的水渍的屋顶,眼前的房顶渐渐地扭曲变得虚幻,意识仿佛穿越了一道由光组成的甬道缓缓下沉。
他看到自己跟着前面的男人向前走,男人掕着一大包东西向屋内走去,自己被女人领到沙发上有些拘谨的坐着,“季云先歇歇,和弟弟一起看一会儿电视,妈妈去做饭。”女人转头对着沙发上悠闲的摇晃着两只小腿的小孩说道:“麟麟,叫哥哥”,小孩转头对着他弯起了那双同样圆溜溜的黑眼睛,脆生生的叫了声哥哥,又转过头去盯着电视上正打的火热的两个小孩。季云沉默的坐在沙发上感觉浑身都不舒服,无聊的左右看着。抬头便看见了沙发上的小孩,小孩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圆,不仅脸是圆的就连整个身体也是圆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球加上一个小球,活脱脱的一个小雪人。绕过小孩向左边看去直对着墙的两侧有两道门,是正卧和副卧,中间是卫生间。再向左看是一个小隔间,从这里可以看见女人忙碌的背影被蒸汽晕染的有些模糊不真实,这个屋子给他的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在这里呆了八年离开了七年,再次回到这里却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只有尴尬。季云看着男人从副卧出来对着自己说那是你的弟弟叫季麟,又叫小孩叫他哥哥,小孩不耐烦的说刚刚已经叫过了又继续盯着电视看。男人也不说话了,就走过来坐在了沙发上问起了季云在奶奶家过的怎么样啊,有哪些朋友啊,季云也老实的回答了男人的问题,之后就不再说话,男人看起来想和季云聊点什么又放弃了,拿起桌上的旱烟抽了起来。男人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女人哗哗的炒菜声,电视里唧唧喳喳的吵闹声,在空气中编织成一张网将季云完全罩在了其中。
季云是被冷醒的,未干的头发使得他的脑袋针扎一般难受,身上薄薄的一层衣物让皮肤一阵阵颤栗,他胡乱的用毛巾在头上揉了几下,感到头发已经差不多了只是有点湿润,便起身向卧室走去。房间里已经漆黑一片看来季麟已经睡下了,其实当年对于整个家他回来的太晚,但对于这个弟弟他回来的却也不晚,对于现在的情况季云已经很知足了,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凭着记忆向床上摸索而去。
五
布满荆棘的崎岖山路已不复记忆中充满神秘的羊肠小道,自由生长的荆棘恣意的伸展着自己的腰肢,扩张着领地。曾经阻拦它们向小路生长的柴刀早已锈迹斑斑,而挥动柴刀的人也已经离开,他们将小路完全占领不留空隙,只恨不得将阳光也阻拦在外面。距离递交辞职信已过了一个月,正赶上十月的寒衣节。季云伫立在山路前,荆棘枝上布满了粗大的黑色的三角形尖刺,在夕阳的余光中闪着赤色的光,似是一种无情的嘲笑。
“呜——呜——”山间总是容易起风的,满坡的半人高的野草随着风向地面倾倒,扫过季云的身躯带过一阵阵凉意,紧了紧领口转身,季云打消了抄小路先去老屋看看再去二伯家的念头,决定还是走大路先去二伯家,问一下二伯具体情况再去老屋。
第二天,朝阳刚刚升起之时,季云就已经在路上了,这次是二伯亲自陪他来的,走的当然不是昨天他准备走的那条路,而是另外一条有人迹的小路。从二伯家的田边小路一直走到山脚,爬上满是荒草的坎,再向上来到树林与荒草地的交界处,有一条明显留有有人走过的痕迹的山路。林间的树木很是稠密,阳光只有丝丝缕缕的透过缝隙洒落下来为阴暗的树林增添一点亮色,脚下铺就着厚厚的树叶十分柔软,鞋底与其相接处只发出细微柔和的“滋——”的声音。走到有些地方也会忽然空旷明朗起来,明亮的阳光将那一区域照得纤毫毕现,大多是一些两人合抱粗的树桩,有的已经长满了青苔,甚至生出了菌子,有的树桩上面的切痕尚且崭新,散落四周的木屑泛着明亮的光泽。
“你奶奶走哒这里就没人来看咯,我年纪大了也没那个力气这来转悠了,山又没得人照到起,好多好点儿的树就都着别个偷到起砍咯。”二伯扶着树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有些狼狈的喘着气。
“二伯,清哥他们是在哪儿搞莫尼唛(在哪儿做什么)?”
“前几年是在沿海那点进厂嘛,嚯像(好像)是去年子六月间吧,又跟到别个跑到贵州那儿去打洞子去哒哦。”二伯拿着小小的烟杆在石头上磕了磕,又从兜里掏出一卷烟叶子向烟头里塞着。“淑珍的话,原来不是娃儿还小嘛,就在屋里带娃儿,嗫哈儿(这下)娃儿也大了上一年级哒,也就国人(自己)带起出去哒。也就是今年子唉,过完年就走哇的(走了的),屋里就剩我跟你伯娘两个老枓枓哒呢。”
“哦。”季云应了声也就沉默了下来。男人的话语似静止的水一样平静无波,阳光在男人的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藏不住的银丝泛着光,树皮一样绉绉的黝黑脸庞,浑浊的双眼平淡的望着前方。烟雾从微张的嘴里逸出,金铜色的的小烟杆格外的显眼,莫名的给季云一种熟悉感,“二伯,你的烟杆?”
“烟杆?哦,这个烟杆啊是清娃子在外头专门找人给我做的,带回来两根,你老汉儿跑坟山的时候我跟他也搞啊一根,他那根跟我的差不多是一样的,就是比我这个长啊那么一点儿。”
记忆中关于奶奶的面貌已经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但却在心里觉得奶奶是那么的亲切似乎从未离开过,与父母这几年的朝夕相伴却仿佛是在梦中,隔着层水幕隐隐绰绰的不甚清晰。父亲好像是有这么一根烟杆,很多时候都看见父亲晒着太阳坐在拥挤的阳台上抽着烟,恍惚间父亲的轮廓与二伯相重合,相似的眼神里满是他看不懂也不曾注意过的东西,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也许那是一种无力吧。
“走吧,再坐下去怕是要到下午才得到哒。”将烟斗在石头上磕了磕,二伯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季云扶了一下有些摇晃的二伯,看着对方不在意的笑笑继续向前走去,隐约传来一句“老咯,不中用了哦”。前方微微弯曲的背影不时地扶着路边的小树向上蹒跚而行,莫名的想起了小时候二伯背着一大背篓红薯弯着背却依旧健步如飞,什么时候二伯只是走个山路就已经需要扶着树前行了呢?
山路崎岖,一路上走走停停,见到奶奶的时候正是正午,宽阔的场地失了树林的荫蔽阳光毫无保留的直射而下,有些刺眼。季云的面前是一方矮小的由石头砌成的坟墓,甚至没有一个墓碑。坟头上有树枝从里面伸出来,周围已经被野草包围。站了一会儿,季云简单的清理了一下从石头缝中长出的树枝与杂草,然后将袋子中的一些东西依次拿出来。烧纸钱,点香,烧寒衣,磕头,然后在坟头挂上鞭炮,之后点燃,在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转身离开。从头到尾季云都面无表情,没有表现出一点悲伤,这里面埋葬着他最思念的人,也是他最愧疚的人。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他长大了,而她却也离去了。说不清什么感觉,从五年前接到奶奶离世的消息他一直都不愿意相信,所以葬礼他没来,他不敢来。他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奶奶还在老家等着他,等着他哪一天会回去看她,他一直不愿回来,一直害怕面对,这种感觉这些年一种伴随着他折磨着他。直到现在,站在奶奶的坟前,他发现自己心里有什么终于可以放下了,轻松了许多。
季云站在离奶奶的坟墓不远处的石包上,向左可以看见奶奶的坟墓,向右可以看见原来的老屋。老屋已经很老了,屋前荒草满地,泥土砌成的墙上到处都是裂痕,房顶的瓦片有些已经脱落,南边的房屋已经倒塌了只留下几面残壁。
“这个老屋明年子就没得哒哦,政府不是搞啦个政策嘛,不住的老屋拆了就会补点儿钱给你嘛,反正放到起也是垮的,我和你老汉儿商量了一下,今年我就把这个报上去了,已经派人来量过了,估计过不到好久就会拆了。”二伯看着老屋有些唏嘘,不知什么时候又抽上的烟冒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要不要下底下去看哈嘛?”
“算了,这也看过了,走拢去也没得莫里好看的(走近去也没得什么好看的),太阳也有点儿大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拒绝了二伯的提议,看了眼奶奶坟头残余的寥寥白烟,季云转头注视着阳光下的破旧老屋,良久,没有迟疑的低头转身跟着二伯向来时的山路走去,阳光一直追随着他直至他踏入茂密的树林,身影没入阴暗之中消失不见。
告 别
毛德静
“嘿!安莉,我们到家了!饿了吧,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汪!”一只金毛犬对着主人没入厨房的背影叫了一声,乖乖向着沙发走去。灰色的沙发上醒目的放着一封白色的信件,金毛犬对着信件嗅了嗅,是熟悉的味道,望了眼厨房里忙碌的主人,嘴脚并用的撕开了信件。
我的安莉:
你好,我是哈利。现在我正躺在柔软的云朵中给你写信,你知道的,我算是一只比较与众不同的金毛犬。我的很多同类在主人家都是循规蹈矩的听话的乖乖狗,他们因此而满足,但我的内心却是渴望自由的。活泼好动是每一只狗狗的天性,但条件所致我不得不压制自己。我喜欢奔跑,喜欢速度带给我的快乐自豪,所以只要可以我就不停的奔跑。当然啦,现在回过头去想一想,我也希望自己没有那么活泼,今年九月的那个早晨是我自己迫不及待的奔出了家门,要不然,我现在还可能和你们一起待在凡尘里,享受着父亲的宠爱和可口的骨头,和你生一窝小安莉和小哈利。不过我对我的一生还是比较满意的,像现在这样在最好的时间段来到彩虹桥的另一端也是不错的选择。那么现在我们就来聊聊我在凡尘度过的的前半生吧。
我生活在一个不算富裕的单亲家庭,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从我第一次撑开眼睛到现在,我就是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其实我猜测我应该是父亲从别人家抱养的)。我的父亲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当然作为他的狗狗也是很帅的,他对我很好很宠爱,他经常对我说“哈利,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我们要同甘苦共患难哦!” 我也很喜欢他,但有时候我还是会遗憾自己没有母亲。
住在我们家对面大房子里的布朗就有一位很爱他的母亲,他总是向我们炫耀他的母亲对他有多么的好,这让我很是羡慕又嫉妒,所以我在一次和他玩跳木桩时绊倒了他,他的腿骨折了,这使他半个月没能自由奔跑,我开心之余又有一些愧疚不安。这之后布朗每次见我就追着和我打架,我并不惧怕他,我比他强壮,他打不赢我,但出于愧疚心理我只好尽量躲着他。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就栽在他的爪里了,布朗叫了一大群帮手来围堵我,我被修理得很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了。这次的事让我很是窝火,因为当我伤好能下床的时候,却得知布朗已经搬走了,想来布朗应该是知道要走了不怕我再去报复他了,所以才大胆的来打我一顿,虽然我很不甘心却也没办法去找他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自己挺可爱。
那之后日子还是照常的过,每天早上,天还灰蒙蒙的时候父亲就会起来,收拾完后会给我放一大块肉在盘子里,然后开车去上班(我不喜欢吃那个难吃的狗粮,味道怪怪的,还是美味的肉块更能吸引我)。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就会睡个懒觉,那通常之后的一整天我就会待在家里,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里转转,或者窝在沙发前看一会动物世界。哦,对了,开电视还是父亲教我的,我也很喜欢看里面的动物,他们在大自然中自由的奔跑这让我十分羡慕,我不止一次幻想过自由的在大草原上奔跑,可惜城市里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草地,而且管的还挺严。但大部分时候父亲上班我都会送他到门外(其实并不是我舍不得他,只是他一走我就不能出门了,我的体型不大但也没有猫那样柔软无法从窗户钻出去,院子的围墙又太高了,而且上面还有尖尖的碎玻璃,我就更不敢去尝试了,一整天独自待在家实在太无聊了),之后从街上溜达回来自己在花园里转转,在树丛里钻来钻去看有没有自己没有发现的好玩的东西,饿了就去邻居家蹭蹭旺财的饭,和那一片的同伴奔跑打闹,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其实每天规律的生活已经快磨灭了我仅剩不多的激情,以前那个时刻充满活力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的我早已不见踪影。坚硬的路面取代了柔软的泥草地,冰冷的钢筋水泥筑起的高楼大厦遮蔽了远处苍翠的绿山,似乎永远都洗不干净的抹布一样的天空,让我的心情都染上了忧郁的蓝色。原本的一切都在以光速发生改变,从乡村到城镇,再由城镇到市区,原来的伙伴越来越少,父亲的眉头也越皱越紧,那种与父亲在一起玩耍欢笑无忧的日子也越来越少,而你与你的母亲的存在则成为我和父亲为数不多共同高兴地事情。
九月的那天可以说是个好日子。阳光明媚微风拂面,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狗也不例外,现在的我看什么都是好的,就连院子里经不住秋风而零落满地的落花残叶,我也觉得是一番别样的美景。我有些急躁的在院中上蹿下跳,父亲实在太慢了,难得的假期可不能就这样在换衣服上浪费时间,虽然知道父亲是因为今天要去见你的母亲而紧张激动,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男的也一样。我为了你也好好打扮了一番,昨晚特意洗了个澡让我的毛看起来干净整洁,但父亲这也太久了吧,一大早就钻进洗手间里去捣鼓了许久,又开始不厌其烦的换试衣服。唉,不等了!我啪的一声撞开半掩的房门。
“哈利!”房中的男人英俊的脸庞布满惊讶,夹克衫牛仔裤,嗯,帅气,不愧是我父亲。咦,好像还差点什么,我歪着头打量着父亲。哦!对了。我绕过他直接冲向床上那一座衣服堆成的小山,开刨。
“哈利,你在干什么?哈利?哎!”不理会男人的疑问,直接丢他一爪子衣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我将手表叼在嘴里跑去父亲身边,爪子抓着他的裤脚不断将嘴里的东西向上送,(这就是语言不通的不好,他是听不懂我要说什么的,不过还好可以理解我的意思)。他取过手表看了看时间,“哦,哈利,你是等不及了来催我的吧,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擦干净手表上的口水渍后带上,“好了,心急的哈利,我们走吧,去见你心心念念的安莉去。”“汪!”我也顾不得跟他计较明明是他想见你的母亲还要拿我当借口了,现在去见安莉最重要。一打开门我就撒开脚丫子狂奔而去,目标三条街外的你家。
但不得不说生活是充满戏剧性的。
它们说我是一只幸运的狗狗,不仅仅是我现在身处的是天堂而不是地狱,更因为我死的很体面没有缺胳膊少腿,而且死的很快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甚至是带着幸福的微笑死去的。但刚死那会儿我还是很郁闷的,当时我就想我还这么年轻时间还很多才对的,本来马上就要见到你了,说不定很快你和你母亲就会住进我们家,我就快有母亲了,父亲也会很高兴的,以后我们的小哈利和小安莉也会陪伴着小主人一起成长。但就在这个新生活的转折点上我却上天堂了,想到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们的小哈利、小安莉,再也见不到父亲,我就十分的伤心。我和父亲相依相伴走过了四个年头,以后我却再也没法陪在他身边了,这让我无法释怀。
天堂的同伴也会在我伤心的时候安慰我,它们告诉我要学会放下,我的父亲以后会有人陪伴他照顾他,让我不用太担心,而且担心也无济于事。渐渐地我开始接受了自己已经再也无法见到你与父亲的事实,(不要问我过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因为在天上没有时钟,不过我猜测没有多久),和天上的狗狗们打成了一片,但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它们。开始它们很喜欢问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像这种带着幸福的微笑死的很少见,都十分好奇,但我只是沉默就是不告诉它们,慢慢地它们也就不再问我了,其实我不告诉它们也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死的很是戏剧(就是死的太丢脸了不好意思说出来)。
犹记得那一天我和父亲出门去见你和你母亲,本来是计划趁着难得的假期一起出去郊游的,也好增进增进双方的感情,不过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它来得让人防不胜防。因为又着急又兴奋,我挣开了父亲手中的绳子窜了出去,高兴地感受着风从身体里穿过带起的电流。穿过两条街就看见你们在马路对面等我们,我一着急一激动就冲出去了,没看见斑马线的红绿灯正由绿变红,没听见父亲焦急地呼喊,也没看见一辆跑车正撞向我,我只看见我离你们越来越近,最后的记忆里我摔在了你们的面前,“真好,我比父亲早到。”我开心的想到,下一瞬便失去知觉坠入黑暗,再次睁眼我已经身处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我前面一米处的大门前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衣服,头上顶着一个发光的环,背后还有一对翅膀的人,他正拿着一根羽毛写着什么。我的前面是一只狗狗,再前面也是一只狗狗,回头一看我的身后也排着许多狗狗,好像还在不断增加,都是醒来就很迷茫的四处张望着。没过多久我们就进了大门,然后有与门前同样着装的人把我们带走,途中经过交流得知了那些人叫做天使,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是在天堂,我们都是生前没有做过恶的善良的狗狗,所以才能上天堂,不然就要下地狱的,就这样我迷迷糊糊的就在天堂定居了。
天堂的生活很美好,远离饥饿寒冷与病痛,在这里的每天都很开心,周围和我一起上来的狗狗都已经离开了,但我却还有些放不下。我们的一生大约只是主人生命的七分之一,而我们的一生却只有主人,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等待主人回家,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让我最开心的是门开的那一刹那,我扑在主人怀里他宠溺的笑脸。但是如今我只能在云端远远地看着主人,当我离开的那一段时间主人孤单的身影让我心痛却无能为力。当我看到你和你的母亲住进父亲家里的时候,我发自内心的为父亲感到高兴,看着主人如今的状态我终于能够放心的离开了。我的安莉,我希望你能带上我对父亲的感情,和你的母亲一起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不要让他再孤单一个人了。
来自爱你的哈利
“呜~呜~呜~”安莉将头埋在双爪之间哽咽了起来。
“安莉?你怎么了,过来吃饭了,有你最喜欢的肉哦!”
“汪汪!”安莉闻声转头看向母亲,女子正将肉端上桌,她飞快的向母亲跑去,扯住母亲的裤脚想把女子向沙发拉去,她转身的那一瞬身后沙发上白色的信件散做尘埃融入阳光之中。
“安莉,你怎么了?”女子疑惑地望了眼干净的沙发,担忧的蹲下身来搂住在沙发上四处乱跑的安莉。
“呜~呜~呜~”安莉开始的挣扎在母亲的安抚下平息,只不停地抽搐着身躯。阳光下女子与狗相拥的身影在这一刻定格,云端之上,一只金毛犬看着眼前的画面留下了眼泪,大门前的天使一边拿着本子一手拿着羽毛笔正写着什么。
“下一个,哈利。”
“汪汪!”金毛犬转身走向大门。
(人文学院2016级汉语言文学)
(选自2018年《晨光》第一期 总第1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