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口

刘丹妮

外边儿回来的永强病了，这个消息像风吹似地传遍了整个环河村。

“哎呦喂，咱们这村子啊，难得有个人出去，好好儿的汉子，出去一年就倒下了。”王二婆坐在小板凳儿上和邻里唠嗑着，“这要是好治的病也没啥稀奇的，可永强啊……”王二婆伸长脖子眯着眼睛，用手遮掩着做出个神秘的样子，说“那可是鬼上身咧。”周围人发出一阵惊叹。“哎呀，怪不得永强都不见人，晦气的很喽。”“前些日子不风光得很嘛。”“那可苦了永强家傻子啦”有人像是惋惜又像是幸灾乐祸地说。“嗨，那是她命不好，嫁鸡随鸡，什么苦不苦的。”讲完了“秘密”王二婆嗓门又大起来，唾沫星子直飞“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可记着喽，这娶了嫁了，女娃子就是夫家的人啦。”“再一个，”王二婆嗓门儿又低了“可别再去永强家啦，瞧着都一身晦气，可别跟着染上什么不干不净的病哟。”“哦!”周围人都了悟似的点了点头。转眼这话头又变了，村里的小伙子开始和王二婆打听起外边的姑娘来。说起来，这王二婆可是个人物，不仅晓得治病驱鬼，环河村光棍儿大都还指望着从她手里买个外边儿听话又温顺的姑娘当媳妇儿，就连村长也是看着她的脸色做事。除了出去“进货”，王二婆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村子里头，风光得不得了。而永强家的傻子，也是王二婆带进来的。

这要说起傻子啊，前几年被弄到这村子里的时候，还引起过一阵轰动。那傻子原本不傻，也不晓得叫什么名，模样俊俏乖巧，听说还是个大学生。那时候王二婆把她关在屋子里，许多人都来瞧稀罕，价格可高了。可惜啊，就是太倔，看不住，说什么也闹着要跑，跑不掉就闹着要自杀。有一次跑到村口，差一点就给溜了。王二婆没有法子，只能多灌点药让她安静些。谁知道这么一来二去，就把人给整傻了，谁家也不愿意要这么一个傻子，价格也就这么降下来了。不过傻是傻了，总归是能生的，王二婆就低价卖给了家里穷得老鼠都不光顾的永强。

永强得了个傻子婆娘，日子也这样慢慢地过起来。只是时间久了，心里边开始觉得不如意。别人家老婆床上床下伺候得妥帖，自家的傻子虽然也会伺候，可总觉得少了些趣味。傻子不懂永强的心思，终日痴傻，只晓得永强说什么就做什么，偶尔得了些空闲，就跑到村口去站着。但也只是站着，痴傻地望着外边，也不晓得跑了。村里人见得多了，便每次看笑话似的喊永强来拉他婆娘回家。因着傻子这丢人的行为，永强越发不待见她。傻子不懂察言观色，又倔。一次永强喝醉了要拉她回去，傻子不愿，永强便生生拽掉了她一簇头发，傻子也不晓得喊痛，那块地方也没能再长出头发来。几回教训之后，傻子便不再去村口了，只是坐在门口，望着那个方向，整个人就这样安静下来。只是料不到，永强半年不到就钻了别人老婆的炕头，被人家汉子狠狠教训了一顿。永强觉得没有颜面，连夜就跑了。目睹这些事发生后，傻子更不愿意出门了，就连家门口也不敢坐了。永强走后几日，他那偷情的对象找了过来，骂骂咧咧地把永强家那一丁点地给抢走“抵债”去了。那一帮人看着凶恶，傻子躲在房子里吓得哆嗦。之后众人弄了个庆功宴，谈起傻子那凄惨的样子，又笑着多喝了几杯。

这没了地还跑了丈夫的傻子一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情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大多数更觉得不过是个傻子，哪里知道什么事呢？傻子不懂这些，只是眼神更呆滞了些，回转间带了些死气，偶尔红着眼睛去别家乞讨。村里有的人家觉着她可怜，便施给她些食物，傻子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在有一日后，事情又发生了变化。那日雨大，隔壁村的刘老汉不知怎的跑到傻子家去躲雨，第二天隔壁婶子就发现傻子衣服破烂地坐在家门口，又像从前似的望着村口。婶子见状马上给傻子换了身衣服，可一件衣服怎么挡得住风言风语呢。刘老汉也不遮掩，反正一个傻子，什么也不懂。嚯，多聪明。村里人也发现了这稳赚不赔的好事。于是每逢下雨，离傻子家近的便能听到女人尖锐的哭声。这并不能对村里人造成影响，这种时候，早些睡就好了。除了下雨的日子，傻子仍是乞讨，但愿意打开门的人越来越少，仿佛傻子已经成了晦气的实体，碰上就要倒霉运。傻子也不在意这些，她没了管束，又常常跑到村口张望着。村里的孩童们，每次在村口发现她，便蹦跳着去给家里人报信。后来他们发现了新玩法，只要举着个馒头，就能逗着傻子满山跑，等傻子跑得没力气了，再当着她的面吃掉。刚开始，傻子总是哭，孩子们看到她的眼泪便觉越发有趣，成就感十足。后来傻子被欺辱得狠了，也不哭了，只是木着个脸追着那吃食，就像一只狗一样。孩子们很快厌倦了这样的游戏，又有聪明的孩子，用馒头逗弄着傻子当马，骑着她在村子里游行。这新奇的游戏很快流行起来，人们看到了，也觉得十分有趣。傻子低着头在门口爬过，也成了村里人的一个消遣，给这村子带来了些快活的气氛。

傻子虽然逗弄起来有趣，可毕竟痴傻，很快被人们忽略，成了一抹消瘦的影子。只是永强一回来，傻子做的那些事便立刻被村民重新记起。当年永强失去音讯后，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永强也许是寻着门路出去赚钱了，又有人说永强只怕是在逃出去的时候摔死了。无论人们心里怎么想的，大抵都觉得永强不会再回来了，那傻子早就成了弃妇。只是谁都没料到，永强在一个晚上被人偷偷抬了回来。傻子听到动静起床查看，便发现许久不见的永强被丢在门外面，那模样十分凄惨，咳嗽着，浑身都烂的流脓。傻子却也不嫌弃，几年来第一次露出了笑。抱不动永强，傻子就和永强一起躺在地上睡了一觉。第二天，那两人的样子把隔壁屋的唬了一跳，还以为死了人，连着呸了几声。就一上午的时间，永强被抬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环河村。

这可是个大事，王二婆耐不住，亲自上门打探消息，想看看永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傻子守在永强旁边，见了王二婆便有些惧怕，躲着不敢看她。而永强现在这样子不人不鬼，王二婆哪怕见多识广也不禁吓得怔住，高喊着“鬼上身”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有鬼在环河村！这可不得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家里也随时备着些大蒜。永强仍是躺着，村里人却受不了了，聚一起盘算着要把永强丢到村外去。几个青壮年自告奋勇地带了大蒜水泡过的白布缠在永强身上，然后把他拖到了村口，傻子也一路跟到了村口。村里的女人小孩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想看又怕恶鬼上身，便穿着年节时大红色的衣服，一个个脖子上挂了几个蒜出来瞧稀奇。场面热闹又怪诞，衣衫褴褛的傻子更是显得突兀至极。跟着也就跟着吧，只是谁想到傻子竟会出来作怪呢。到了村口，几个人便打算合力把永强丢下山去，哪知傻子居然冲了出来护在了永强身上。这场面没人料到，相互看着没了主意。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众人便把王二婆请出来想个办法。王二婆哪里愿意，脸都青了，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看着那傻子只觉得就像看见了前世仇家。“呔，你这傻子，别以为永强真的看上你了，还抱着他作甚，莫不是想害了我们这一村人”王二婆咬着牙，“你这种没皮没脸的贱骨头，早在永强走的时候就该跟着去见阎王，没了贞洁，还平白坏了我们这儿的风水，指不定永强身上的鬼就是你招来的。呸！”傻子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由着她骂，仍是抱着永强，眼珠子僵直地望着永强身上的布。没有白布的阻隔，谁也不敢去碰永强。王二婆骂了半天不见傻子有什么反应，顿时也没辙了。眼看着日头西落，“鬼气”大盛，人群只能不甘心的散了，等明天再来。王二婆回到家里，左想右想总觉得不是滋味，觉得被傻子戏弄侮辱了一番，憋着一股气睡了。村子里其他人在这一晚上也睡得不安稳。

第二天鸡还没打鸣，王二婆便早早地爬起来到村口想看看情况，却隔着老远发现永强好像扯开了身上的白布坐在那，不由得心里一惊，冷汗直冒。再一转头发现永强正盯着自己，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下子王二婆知道了永强估计是乘着“鬼”休息回光返照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傻子还没醒，佝偻着背睡在旁边。其实从傻子二十岁出头来到环河村也不过几年光景，现在却像电视机里那些从土堆里爬出来的僵尸一样，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傻子原本的美貌在这儿消磨得很快。傻子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她的美貌反而给她带来不少灾祸。王二婆没等多久，村子里的人纷纷聚到了村口，也都被能坐起来的永强被吓到了，不少人当时就腿软得想要跪下求“鬼”放过自己。王二婆忽的有了个想法，说不定是傻子这几年心里对着永强和环河村心生怨恨，才让永强平白遭了这个横祸。永强现在明显没有多少日子了，傻子守着永强，指不定是想噬了他的魂咧。想到这个，她便打定了主意，一反之前的害怕，向前走了几步，开始和永强喊话“永强，你听着，你那傻子婆娘想害你，她存着歹毒的心思往你身上引鬼哩。”永强还是那副出气多进气少地样子，“我琢磨着帮你做个法事把身上的病转到那傻子身上怎么样？”虽然口气像是商量，王二婆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不择手段的快些整死那“鬼”，不然自己干的那些阴损事儿，把“鬼”引来就不好了。“你不用担心那傻子，她就是个贱骨头，是勾引男人吸精气的妖怪哩”王二婆一双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永强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把那僵直脖子扭转一下。说到底，永强怎么舍得死呢，他才在大城市体会到生活的美妙滋味。城里的女人不比傻子，一个个妖精一样，要把人的魂都给吸走了，只要有钱，就能像那些大老爷一样左拥右抱。永强在城里便以偷窃为生，得了钱便去嫖娼，偶尔青黄不接了就去卖血。傻子？傻子早就被抛到爪哇国去了。本来这享乐的日子应该一直继续下去，哪料自己运气差，不知怎的嫖上了一个有病的，最后弄得这么凄惨，还好店里老板发善心把自己丢回了村子。他自是不想死的，反正傻子也是自家婆娘，她替自己死，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王二婆看到永强这样配合，顿时轻松，呼唤着村里人砍柴烧油来准备驱邪。那些原本以为没什么热闹能看的村民，顿时炸开了锅，呼朋唤友的回去准备东西，一时间村口充满了快活的气氛。等准备好东西，太阳已经当头了。永强被抬着放到了木头堆前，村子里老老少少争着把脖子往前面凑，挤挤攘攘像一群蠕动的虫子。仪式很简单，王二婆换上装束，吞下一杯雄黄酒，“噗”的一声喷在永强身上，然后把火把往那淋了油的木头堆里一扔，嘴里念念有词，开始跳起怪异的步子。人们似是感受到这不寻常的气氛，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王二婆，火红的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仿佛扭曲，就像一群鬼怪围在一起。王二婆忽的浑身一颤，开始与“鬼”缠斗。早就有热心人把傻子绑了起来，等王二婆斗赢那“鬼”的时候，看准时机把傻子往那火堆里一丢。傻子在王二婆准备的时候就醒了，被捂住了嘴巴呜呜的缩在旁边，一脸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人。

突然喀的一声，傻子被推进火堆，她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感受到皮肉烧得糊了，才看到自己竟在火堆里，顿时凄厉地叫了起来。那声音隔着火堆，傻子又被捂着嘴，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围观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快活的笑了，小孩子们高兴得拍起了手。永强离得近，像是不忍心偏过了头，央求王二婆把他移得离火堆远了些。少数受不了的，便默默走了。傻子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在自己丈夫面前，就像一个冰块，融化在了火里。

离王二婆驱鬼有了些时日，人们对这件事的议论慢慢减少，似是已经失了热度。不过那时火焰的灼热感还是有些人记得的，比如永强隔壁的婶子，比如王二婆。婶子那日不忍去看，早早的回来了，连着做了几天噩梦，梦到傻子变成厉鬼在地狱里哀嚎。王二婆也做噩梦，不过是梦到再也没有人找自己驱鬼，由此变得穷困潦倒。记得那日傻子化在火里后，王二婆便收集了她的骨灰化在水里，带到永强家里给永强泡澡，约定三日之后再来看成效。可哪有什么成效呢，三天之后人们看到的不过又是一具尸体罢了。

时间就此沉淀下来，环河村还是老样子，水依旧流向远方。

作者简介：

刘丹妮，汉族。1999年生于湖南岳阳，现就读于贵州铜仁学院，北斗文学社成员。爱好写作、辩论、旅行，喜欢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