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过了这么些年头,一晃,我都读大学了,离去的奶奶,也走了足足八年。
零七年正月的时候,爸妈决定去打工。邻居的叔叔伯伯们在外打工一个月工资二千多,爸还坚守在他那代课老师的岗位上,领着一个月一百五十元的工资,家里种了十几个人的地,还是经济困难。有些孩子被父母带着一起外出学习,寨上学生没了几个,学校实在是办不下去,他们去杀广了。留下年过七旬的爷爷奶奶、我和妹妹在家。
他们是天蒙蒙亮走的,那天草楼上的公鸡叫得格外烦人,平时睡得像猪一样的我也醒了,只是,他们以为走得很安静。我听到堂屋那头,窸窸窣窣的,像在进行什么事情,我爸在低声和我爷爷谈话。我妈打开我们的房门轻轻地在枕头下面塞了东西,还看了我和我妹好久。其实我应该高兴的,终于不用天天被我妈凶了,可是我还是哭了,我知道妈也哭了。我听着他们往桥沟沟那边走去的声音,我公坐在院坝抽草烟。爸妈走了,去打工了,去赚钱了。我妈在床底下放了五块钱,我当时心情有点复杂,莫名的想哭,但又因为这五块钱开心,妈很抠,这是我见过最多的零花钱了。妹这时候睡得正香,她不知道我们是留守儿童了,其实那时我也不懂,只是听说。我抱着我妹,心里想爸妈走了,姐一定会对你好的。又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那年我九岁,已经比奶奶高一点点了。奶奶身子骨差,妹太小,九岁的我是爷爷在山上的得力助手。奶奶是贤内助,我妹就是个吵吵闹闹的小喽啰,专逗我们开心,是我们的宝。爷爷特地赶集买了一把小镰刀,还为我编了一个小背篼。奶奶缝上“背细”,那就是我用来干活儿的东西了。当然,我没想过那背篓以后会有那么沉,那刀会那么割人。
那年夏天,太阳总是火辣辣的。爷爷每天五点左右起床,用他那响亮的嗓门喊我,我嘴上答应着,却又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睡梦中模模糊糊听到他磨刀的声音。一会儿他又来叫我,声音没有那么大,只是和我讲道理。“快点起来撒,我们爷孙俩一起,也多一份力量,再等会儿太阳就晒人了”。我赶紧起床洗脸,背上背兜,和爷爷上山。
清晨的空气很好,出了门,感觉神清气爽。爷爷牵着我们家的牛,我跟在牛屁股后面,我们仨,就这样出发了。爷爷很爱他的牛,就像自己的伙伴一样。我也喜欢我家的牛,买它的时候它还小,是我去山坡上牵回家的,对它我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像朋友一样,我们一起长大。我们两个爱牛的人把牛拴在一个有草的地方后,去稻田边上割草(要去自家的稻田边上割,一是为了走路方便,二是怕别人来田坎上放牛,牛不小心把稻子给吃了)他教我要怎样拿刀,怎样握草才不会割手。他把刀磨得很快,我学得也快,慢慢地竟然有了得心应手的快感,我刷刷刷的割起来,一不留神儿割到了手。我不敢和他说,怕他骂我笨,也不想奶奶担心。有时候还是会被发现,他会说:“背时姑娘,朗凯不好生点”。随即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去田坎边找些苦蒿,用石头凿碎,敷在我手上,让我摁着,回家让奶奶给包上。
我们割好了草,就背回去堆在牛圈旁阴凉的地方。第二天把割来的草用来喂牛,这样就岔开了世间,我们去扯地里黄了的豆子。
“我们家今年的庄稼可能就是这豆子长的最好了”,爷爷去山上后和奶奶这样感叹道,心里可开心了。随即又犯起愁来,那么远的路途,只有两个劳动力。况且我,可能还不算,他也老了,顶多算大半个。接着又是一阵叹息。
我们总是清晨的时候出发,因为路太远,那边的土地大多都荒着,路窄,草多,脚经常会被打湿。豆子藤生长在土里面,不容易拔出来。它像是在和我玩拔河比赛,我不达目地誓不罢休,太大株想要拔出来很费力,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不喜欢带手套,手总是被弄得通红,有时候会隐隐的痛。我们一老一少扯的差不多了,爷爷就过来装,他捆得很好,背着也好走路。那背篓里的豆子,捆起来都快要有我们高了。特别是爷爷,他那背篓突出的部分,像一座山。他身体并不高,也不强壮,但人很有精神,他顶起他头上的那座山,像顶了一片天,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山路崎岖我们要下一座山,经过几户人家,再走乡间的羊肠小道,在水井里喝点水,再上坡,才能到家。背上的东西很奇怪,总是会越背越沉。我被压得快坚持不了的时候,爷爷会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会儿再走。一旦停下来了,就不想走了,但又不得不走,一咬牙,逼着自己走,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到达后可以休息一会儿。就那样走走停停,终于回到了家。有时候太重了,我就想哭,就想我妈,又恨我妈,丢下这些活,让我们来受罪。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留守儿童,当我实在不想干的时候,一想起爷爷说“我们两个加起来,就相当于一个劳动力了,我们俩爷孙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往屋头搬,总会搬完,总不能让它们烂在土里”。心想总不能让他失望。那半个月我们每天重复着一样的生活,一早去山上,把熟的豆子搬回家来,中午他就在家拍打经过太阳暴晒后的豆子,我和妹妹奶奶一起,有时躺在床上闲聊,有时去水沟洗衣服。那时候的我,虽然早晚会很累,但过得很快活,不用被我爸盯着做卷子,不用时不时的被我妈骂。
冬天,爷爷在灶前烧火,时不时的弄些火炭出来,我和妹在边上烤火,嬉戏打闹。奶在灶上给我们蒸苞谷饭,蒸饭时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热闹极了。爷爷有时会打趣,还表现出满脸嫌弃的样子,“你手洗干净没得哟,我怕期(吃)不下”。奶奶佯装生气,“你凯(个)背时砍脑壳呢(的)”。举起她手上的刀,像是要劈过来。当然是比比动作,那么明显的戏码,我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吧,只是我那时不懂。冬日早晨,俩人一个烧火,一个煮饭,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奶奶生病痛得厉害折磨自己时,爷爷总是会很生气,他那时是真生气。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害怕失去他最爱的女人,是爱,是心疼啊。本以为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本以为可以一直相濡以沫直至白头。却不想死亡之神在这时到来,我们拼命挣扎却又都无法抗拒。
后来,奶奶走了,爷爷会经常去看她,把她的家照顾得很好,和她说说话。
爸因为身体原因回家到别的小学去代课,恰好碰上代课老师转正的好政策,转去镇里面上班。生活慢慢变得好些了,爷爷搬去和我们一起住。我上高中了,读大学了。妹去县城里读初中,妈去给妹煮饭,爸爸去了政府,经常不回家,爷爷又是一个人在家。他没什么做的了。远在修文的二伯不放心他,接他去一起住。在那里,大姑也能常常照顾到他。
就在前些天,爷爷也走了。他走之前被病痛折磨得很痛苦,吃不了东西,说不了话,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一开始,他还睁开眼睛看看来看望他的人,会点头或摇头。后来,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他只是微微张嘴用力地呼吸。肺部感染严重的他,呼吸的频率比我们正常人快了三倍。每当听到他那高频率的呼吸时,我们会在心里暗暗的松一口气。可是又会特别难过,我只是在祈求呼吸都那么艰难的他能够活着,这是一件多么自私的事啊。我刚回学校的那天晚上,他走了。我知道,他累了,他不愿再连累别人了。那时他睁开眼看到儿女都在身旁,应该也没留遗憾了吧。
就像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喂牛,在街上卖背篓,我才九岁,他还是那样的有精神。后来,他老了,不如以前精神了,我们一回家,他就念叨他年轻时候的事。可是现在,他走了,我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躺在一堆泥土垒成的“家”里,守在奶奶身旁,再也不说话了。
作者简介

杨嫒芳,1997年生于贵州德江,就读于铜仁学院汉语言专业,晨光文学社社员,热爱生活,渴望写出温暖动人的文字。